5.指甲油
5.指甲油
陈知敏和整个团队都清楚,签署交换信息的保密协议只是第一步,不代表有商业承诺,类似他们在饭局或停车场简单聊聊而已。签了以后的局面依然微妙,三方没到咬紧牙关认真的地步,因此她后面要淘汰梁总、跟李家达成合作意向的路还很长。 现在最大的好处是她和李阳森能互相看到未公开信息,包括应付AMR的工艺能力和供应链敏感点,起码可以交流数据,也能参观对方的工厂。 他评估她的同时,她也不放过评估他的机会。 按照协议,李阳森给陈知敏和梁总分别发了不同版本的资料,比如两边的工艺路线不一样,授权的稳定性数据也来自不同批次,他给陈知敏A版本,而发到梁总手里的则是C版本。 A版本有产能预测,C版本更贴合谨慎,里面的数据绝不是一一对应。 所以,他敢肯定陈知敏无从得知梁总收到了什么,三方的信息选择性交错。 这一招并不是家里人教的,而是他仔细分析两边计划后,根据心血管和骨科的差异来调控的版本,反倒可以说师承伦敦的STEM实践,对症下药。 签署NDA后三天,李阳森上班,稍微空闲一天,于是泡在办公室读许多资料。窗户未拉紧的百叶帘映出他皱眉的样子,虽然他当年读理论不够同系同学好,是爱玩的留学少爷,但在皇家兽医怎么样都有STEM学生的基础阅读能力,足以跟进最新的医学行业成果。 他需要有厚实的能力站得住脚,不管是从医还是从商。 李阳森浏览电脑上的资料浏览到结尾,桌面时钟指向下午两点,暖日透过玻璃窗照射他后背。这天艳阳高照,云白地烫,下午两点正好是生物医药公司和陈知敏约定参观工厂的时间。 他关闭网页,提起鞋尖,一脚蹬开办公椅,转到窗前,从高层俯视厂区。 两点,非常准时,负责厂区的人接到陈知敏和她的团队。他隔着高空看见她头发低盘,换上容易走路的平底鞋而不是那双红高跟,后面跟着几个人。与此同时,他收到内部通知,梁总已经抵达另一个车间。 陈知敏听说李阳森不会到现场,丝毫不为所动,她知道厂区那么无聊的地方不适合他,不出现更好。思虑间,她套了白色洁净服,穿好蓝色鞋套,一进入无菌走廊就闻到淡淡的消毒味。 参观持续一段时间,陈知敏和团队被带到另一个车间,他们转入另一条无菌走廊,灭菌柜前有一批人,显然是别的团队。陈知敏警觉起来,从清一色洁净服和鞋套中认出梁总,四十五岁,高大身材,正在听工艺讲解。 原来如此,她不可避免地和梁总撞上,正面交锋。 “陈小姐。”梁总也发现她,礼貌招呼。 陈知敏点头,“你好,梁总。” “我第一次来李家的厂区,规模很大,一进来就觉得我有八成的把握会在这里见到你,时间刚刚好。”梁总微笑,笑成古画里寺门前的佛,慈眉善目,一收眼神却是在审。 陈知敏撞见梁总,意会道:“看来李经理把我们安排在同一个时段参观。” “合理啊,我们医用器械的自研车间有严格动线,不好频繁进出,生产线也不给公司特殊定制,都是要控制的。”梁总笑得光滑无害,像涂了釉的瓷,嘴角拉出浅黄鱼子纹:“陈小姐以前做高级代理,现在刚走自研这条路,要多跟前辈补课。” 陈知敏从前言后语听出比较,低眉失笑,不打算回应。抱着礼节告别,双方团队擦肩而过,就此分散在其他车间。 陈知敏从厂区出来后,立刻把洁净服和鞋套摘掉扔了,让团队的人继续参观,她一个人到公司的花亭坐着。反胃,她反胃,捂住嘴巴克制干呕,即使她做到这个位置那么多年,依然会被这样的交道弄得反胃。除去飞欧洲的日子好过一些,她为这类模棱两可、心机做作的切磋感到恶心。 她庆幸李阳森没有出现在这里,因为她不想见到他变得像梁总一样,交锋后油腻圆滑,抹掉他在英国教她骑马的印象。 一个下午过去,行程结束已至晚上,陈知敏开车回到她的独居房,卸下疲惫。独居房位于金融核心地段,三十层高,四居室户型,拥有江景。她按密码进门,脱掉平底鞋,洗手,挂外套,倒一杯水来到落地窗。 她白天为差不多地位的老男人们反胃,晚上就想在这里放空。夜晚静谧,偶尔有慰藉,也有蜕皮后的空虚。她伸出手比向落地窗,她的手,还有落地窗,这只像沾染罗丹明试剂的手,被夜里的霓虹扫描,突然亮了,照出粉橘色的荧光。 有时她觉得落地窗像鱼缸罩,没有手柔软,内外是养殖关系,每个居住在这里的主人喂养,所以拓宽摩登巨鱼的生存畛域。江边的灯鳞原先稀疏,能富养的多了,越来越紧密,在巨鱼的皮肤上翻动,一格格闪烁。 会呼吸的纷至杳来,雾蒙蒙晕向玻璃,糊上一层鳞冻,珊瑚灰蔓延,风一吹就弹晃。风有一阵发酵到极点的钱味,很腥,有微生物的土臭素,也有蜜桃、雪松、香草、檀木、红酒、树脂,延伸到对岸另一扇玻璃。 有人同样望着玻璃,一股风压来,熠熠生辉,他想到金丝雀码头。 李阳森按了遥控,关帘下楼,见到mama严芝。严芝叫人拎一袋东西,让李阳森送到目的地。 李阳森拉开手中袋子,看见不锈钢保温壶,“这是汤吗。” “我煲的鲍鱼海参响螺汤。”严芝忽然想起一样东西,又到冰箱拿出炖蛋,包装起来放进袋子,“赶紧拿好,我送了一些给邻居,还有庄阿姨的子女。方阿姨给你送了她自己做的曲奇,所以我把这一份给知敏,里面有一碗汤和一碗炖蛋,汤要趁热喝,炖蛋可以放冰箱,去吧。” “我算是明白,为什么很多人有钱都老土。”他从玄关处抄起车钥匙,穿鞋出门。 严芝在他身后说:“不对,这叫质朴,用真心换真心。她下厨的时候想到我们,我煲汤也想赶紧分几碗给他们,这是我们表达关心的方式。” 李阳森回过头,望到mama眼里的真诚,一顿,明白地点头。谈生意有界限,可离开公事,他们就是世交。 开车到达目的地。他第一次来,以前倒是经常拜访陈家的大宅,单独找陈知露玩,回家后第一次到陈知敏的住处。 他在楼下按门铃,很快得到回应,上楼,到门口就闻到沐浴后的香气。 陈知敏没想过李阳森突然造访,电视开着,她把指甲油放桌面,洗干净手,让他进来,到岛台盛一杯水,放桌。 李阳森换上客人拖鞋,见她刚洗完澡,散发香气,绑着的发尾有几根发丝黏后颈,她从门口到厨房,走路歪歪扭扭,一只脚无拖鞋,卡着海绵,脚趾涂满指甲油,泛油亮的光,另一只穿了拖鞋,脚趾头斑驳掉漆,明显还没处理。 他收回视线,把袋子垒向岛台,取出保温壶和炖蛋碗,“我妈给你做的。” 陈知敏扶着岛台,单抬一只脚避免刮蹭,“谢谢,你放下就好。” 李阳森将炖蛋放冰箱,再拧开保温壶的盖子,倒出一碗汤。事罢,他的目光越过她肩,发现指甲油,“你在涂指甲油。” 陈知敏点了点下巴,“一边看电视一边涂。阳森,我现在不太方便,能不能帮我把汤放到那个桌面,我先处理完,你想走也可以现在走。” 她要把一件事做完才安心,说完就慢慢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。 李阳森没有立刻走,单手拎碗来到她面前,抽开她桌上的指甲油,换成这碗鲜香guntang的鲍鱼海参响螺汤,汤水晃荡。 陈知敏抬头看他,在落地窗璀璨的灯光里说:“不要玩,把指甲油放桌上。” 李阳森坐到她旁边,抱起她双腿,放到膝上,撬开指甲油的盖。她惊异,此刻正被他牢牢握住脚踝,听到他说:“头靠向沙发那边,脚伸直,口鼻离指甲油越远越好,一边看电视一边涂指甲油可以,一边喝汤一边涂不行,化工溶剂会被热气带进呼吸,除非保持距离。” 陈知敏忍不住弓起膝盖,抽回腿,“我不习惯被别人涂脚指甲。” “涂还是不涂?” 她犹豫。他摸了摸她最小的脚趾头,那里因他凉凉的触碰有些僵硬,她的脚背很滑,而且涂抹了乳液或精油散发香气。 “茉莉香。”李阳森说。 “有保护皮肤的精油。”陈知敏试一试,想他是涂指甲油的新手,不信任地问:“你知道怎么涂吗。” “拜托你,我是有英国牌的医生,你的脚趾对我来说不足挂齿。”李阳森上手对准指甲壳涂一道颜料,举止投足回应他持牌的傲气。 也是,她差点忘了,看到他熟悉的傲气轻笑,坐好,用三秒钟就适应他两根手指轻轻捏着她的脚趾头,捧起那碗汤,任由他涂抹。 灯光闪烁,他的手很稳,视线凝聚在她身上,集中,像处理手术一样细致。他握住她的脚趾头,指腹擦过,给她带来一丝痒意,她蜷缩一下脚趾,又被他的指骨硬朗地抬起。 他温热的呼吸洒向她的脚趾,她下意识抿一口汤,食道的热给体内升温,压过他的呼吸。 她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会涂出界,可是没有,只有她脚踝发麻,抽了一下划出线,指甲油很冰凉。他捉住她的脚趾,用他的手指轻轻勾出界的指甲油,整理干净。 “上次看到的是白色,这次偏蓝。”李阳森看了看手指沾到的颜料。 “只有蓝色或者白色,很少选其他。”陈知敏往前,勾了勾脚趾头打量他的成果,“还可以。” 记忆倒流,他想起她之前说的还可以,他说她的评价和interesting差不多,标准很高。他忍不住抬眼,撞见她同样投过来的眼神,她的眼睛在落地窗的光里水灵灵的,不同于之前谈NDA的强硬。他掩饰着他对她的感觉,转移道:“快涂完了。” 陈知敏喝完汤,看他低眉继续的模样,他的手腕几乎不动,只有手指在移动,如此谨慎精细,以致她问:“你放弃了兽医,有没有后悔。” 李阳森没有应时作答,他涂完最后一只,松开她,把指甲油竖进瓶子里,盖好才起身说了一句:“后悔又怎么样,习惯就好。” 她见到的是他到洗手间的背影,再出来,他已经拎起车钥匙,换鞋子出门。